每天读点故事app作者:公子淑图
禁止转载
1
她是公认的美人,亦是公主。
祖父是前朝三品大员,父亲是上海银行行长,母亲是二十年代著名作曲家、明月歌舞团创办人之一,大哥是割据一方的大军阀,二哥是商界享誉盛名的呢绒大王。
她在上海长大,自幼能歌善舞。六岁便登台出演歌剧,十五岁发行中国第一张流行唱片,十七岁时已是中国默片时代家喻户晓的影星。
这样的人生来就有资格任性,何况她还那般可爱、骄傲而美丽。所以,当她提出要留下那个瘦骨嶙峋的孩子时,母亲连眼皮都没眨一下,一个家破人亡的孤儿,便成为上海白家的少爷。
而白臻也不曾想到,她的一丝恻隐之心,会改变自己和他的一生。
那是年的冬天,天冷得出奇,雪下得特别大。
白臻喝得微醺回家,远远地,就看见自家门口立着一个身影,已被雪掩了大半。
有警卫上前开车门,那身影也跟着转过来,脏乱的头发下掩着一双漆黑锐利的眼,却在看到她的时候愣了一下,眼里似有光芒闪过。
“怎么回事?”白臻拢了拢雪白的貂皮大衣,眼睛却是看着警卫。
“回小姐,那孩子说自己的母亲是夫人的表妹,父母在战乱中丧了生。这……老爷和夫人都不在家,我们也不敢放他进去。”
白臻脸上露出几分饶有兴致的笑意,走到那孩子跟前,居高临下地望着他。
“叫什么名字?”
孩子抬起头,薄薄的嘴唇抿了一下,反问道:“你又是谁?”肩膀微耸,眼里是小兽的警惕与防备。
“呵,有意思。”
白臻伸出手,在警卫紧张的神色中摸了摸孩子的发顶,然后将他的头微微一扭,转向眼前雕梁画栋的房子,“看到了吗,我就是这户人家的主人之一。”
孩子从她手里挣脱出来,又是那双漆黑的眼,带着几分惊讶,“那你,能做主吗?”
白臻笑,“为什么不能?”
孩子仍带着怀疑,想了想,从怀里摸出一封泛黄的信,“这是母亲临终前交给我的,让我来上海找明荃姨妈,请……请姨妈收留朝生。”说完,黝黑的脸颊上腾起一抹殷红,眼睛却一眨不眨地望着她,强迫自己忍下那份求人的屈辱。
那眼神忽地令她呼吸一窒,真是奇怪,明明是小小的孩童,却和他当初望着自己的时候一模一样。
她没有接信,看着旁边的警卫,吩咐道:“找个地方安置一晚,明日禀了夫人,大哥二哥都不在,多个孩子,也热闹些。”说完不再看他,径自进了门去。
“是。”警卫恭谨应下,推了推还在发愣的孩子,笑道,“走吧,小姐这是答应留下你了,今晚就跟我们一起凑合一晚吧。”说罢,领着孩子朝偏院的警卫营房走去。
第二天,白夫人冯明荃在大厅见了孩子,听说幼年交好的表妹不在了,不由感伤一番。
冯明荃出生于四川富商之家,因逃婚与丈夫相识,后私奔至上海。幼年便与家人感情淡泊,这些年又是兵荒马乱,渐渐便没了联系,此时见得这孩子,不由忆起了幼年那些女孩子之间难得的美好时光。
自此,上海白家多了一位九岁的表少爷,顾姓,名朝生。
2
白臻虽授意收留了朝生,却并没有太在意,因忙着拍新电影,不过几日便将那瘦小的孩子忘了个干净。
年后,她便随明月歌舞团到南洋一带演出,交了许多新朋友,见了许多新鲜玩意儿。回到上海时,已是年的冬末。
家里早早就派人在码头候着了,白臻一下船,便看见举着白家幅条的少年,不由微微皱了皱眉,朝身旁的姆妈抱怨道:“谁安排的这差事儿,怎的派个孩子来接人?”
不待姆妈说话,那少年已开了口,漆黑的眼睛静静地望着她,“是朝生禀明姨妈后来接姐姐的。车子停在外面,我人小,进码头反而容易。”
“朝生?”白臻疑惑地看了看少年,然后看向欲言又止的姆妈。
“就是两年前,您请夫人收留的那位表少爷,姓顾,名朝生。”姆妈在耳边说道。
白臻轻轻地“呀”了一声,再看朝生,便忍不住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,“都长这么高了啊。嗯,胖了好些,我都认不出来了。”
朝生默默挪开自己的脑袋,“车就在外面,姐姐跟我来。”说完接过姆妈手里的行李箱,大步朝前走去。
回家的路上,白臻跟朝生聊起天来,知道家里一切都好。大哥二哥今年都会回来过新年,母亲跟天一电影公司合作,准备拍一部新电影,他也进了明月歌舞团学表演。
听到他的话,白臻眼睛亮了亮,“朝生也喜欢表演?”
朝生点点头,半垂着眼帘,小声道:“演戏,很有意思。”
“那是。”白臻一派骄傲,同他讲南洋之旅。来自世界各地的演员在一起交流学习,无论是电影,还是政治、医学、工业等等,西方都遥遥领先于中国。
他们还观看了西方的有声电影,鲜活的人物跃然于荧屏,生动的言辞将故事演绎得淋漓尽致,令她毕生难忘。说到这些,她美丽的大眼睛闪着粼粼波光,灿烂明亮。
朝生望着她的脸,竟有些痴了,不由自主道:“可他们说,演戏是低贱的行业……”说完便后悔了,小小的脸上写满了懊恼。
“他们是谁?”
“我的……同学。”
白臻嗤笑一声,看着那小小的人儿,眼里多了几分怜惜,“他们看不起戏子,我还看不起他们。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,但最最无用的,是书生的迂腐。如今已是民国十九年,大清朝已亡了十八年,可多少人还在因循守旧,固步自封?”
她说:“朝生,你要记住,没有任何一个行业低贱。那些人之所以敢这般说你,说的不是演戏,而是你,你顾朝生,你白家表少爷的身份。你想,若将你换成我,谁敢跟我说演戏是低贱的行业?”
朝生的脸已一片通红,姆妈轻轻碰了碰白臻的手肘,却被她凉凉地看了一眼。
“当初我之所以收留你,是因为你像极了一个人,可他却因为身份的差距连离开都没有勇气告诉我一声。顾朝生,我希望你记住,在我白家,没有怯懦之人。收起你的清高、自卑,要想做你想做之事,唯一的办法,就是变得足够强大。”
说完这些,她轻轻地闭上了眼睛,脑海里却是那个人的脸,挥之不去。
遇见李衡的时候,她才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。从小被公主般呵护长大的她,并不明白那个裁缝店老板的孩子,在听到自己说喜欢他时,那么奇怪的眼神。
可是,三年里,她真的就只喜欢过他一人啊。
她央求母亲让他进歌舞团,让师傅们重点指导他、培养他,带他参加各种宴会,甚至歌舞团的第一部电影都有他参演。
可是,他看着她的眼神总是那么欢喜又怨恨。直到她弄黄了他的亲事,他终于爆发出来,叫嚣着自己配不上她,说每次跟她一起出门有多么痛苦,说所有人都看不起他,因为他拥有的这一切都是她施舍得来的……
最后,他悄无声息地离开。直到这次南洋的重逢,他用一种得意又兴奋的眼神看着她。那一刻,年少的爱恋烟消云散,她终于懂了,原来自己喜欢过的人,不过是一个自命清高的懦夫。
可笑的是,她还为此愧疚多年,以为是自己伤害了他。
多年后,她终于明白母亲那句“门当户对”的话。她是公主,寻常人,的确配不上她。
3
接风宴很盛大,在大上海最高级的饭店,上海的名媛几乎都来了,还有各大电影公司的角儿,都是数得上名字的。
白臻游刃有余地穿梭其间,谈得来的,聊一聊南洋的风土人情、珠宝首饰;看不上的,便是一杯酒也吝啬赏光。
有三五女子聚在角落,言辞间隐隐流淌着对白小姐的不满。傲慢、刻薄又尖利,难怪二十岁了还没嫁出去,也是,谁家公子哥会喜欢这样的女人啊。
一浓妆女子正说得兴奋,冷不防一杯红酒扑面泼来,尖叫一声,淋了个“狗血淋头”。
泼酒的粉衣女子施施然站在一旁,冷笑道:“我道是谁乱嚼舌根,原来是赵家三少奶奶呀。听说赵三少爷又纳了一房姨太太,难怪,三少奶奶今儿穿得一身惨绿来参加宴会,原来是这个缘故啊!”
众人一看,那赵三奶奶果然穿了一身绿旗袍,想到女子的话,不由吃吃笑出声来。
赵三奶奶气得脸色通红,扬起手就想把酒泼过来,却突然被人捏住了手腕。
白臻冷冷地看了一眼女人,笑道:“我好像记得,家母的请帖里,似乎没见过什么赵三奶奶吧?”
说罢看了丫鬟一眼,丫鬟从怀里拿出名册,回道:“确实没有。”
白臻饶有兴致地看着赵三奶奶,“今儿的宴会,来的都是上海的名媛贵人,竟然有不速之客混入,也不知是哪路贼子。大家说,是不是该给巡捕房送去呢?”
“不要啊白小姐!”赵三奶奶一下瘫软在地上。
白臻看了身后的警卫一眼,“还不将人请出去。”
警卫将人带了出去,白臻对众人歉意地笑了笑,上前挽了那粉衣女子的手,“今日,可多谢施妹妹了。”
被称为施妹妹的女子笑得开怀,“白姐姐跟我客气什么呢,咱们很快就是一家人了。小妹帮嫂子清理嘴碎的人,不是天经地义么……”
听得这话,众人纷纷露出恍然之色,原来白家要与施家结亲啊,这施家是上海几代的权贵之家,手里可是握着兵权的。这结了亲,白家的权势还不得更上一层啊。一时间,众人纷纷恭贺,莺声燕语,一派和乐融融。
次年春天,白家和施家正式结为姻亲。那场婚礼轰动了整个上海名流界,筵席摆了三天,烟火放了三夜,各大报纸大头条都是这场婚礼如何的盛大。
只是,相比外界的热闹,刚成为施家新妇的白臻屋里,明显要冷清很多。施家要借这场婚礼笼络各方势力,白家要借这场婚礼搭上各种关系,两家的男女老少都出门应酬去了。白夫人怕她无聊,送来朝生陪她解闷。
十三岁的少年已齐她耳门高了,漆黑的发,漆黑的眼,模样竟比白家的两位少爷还俊俏几分。
在白家,两人见得面的时间其实并不多,少年有他自己的玩伴与世界,何况白臻也并不是亲切温和容易亲近的人。但是她向来喜欢漂亮的人,何况那孩子极赋表演天分,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,扮起角儿来已是入木三分。
无聊时,白臻便教朝生演戏,渐渐爱上这种为人师表的乐趣,给他请了业界极负盛名的前辈,还把他推荐给自己的老师。自此,朝生成了施家的常客,陪伴她的时间,倒比丈夫施怀安还多。
对于丈夫,白臻说不上不喜,可若说挚爱,那也真心算不上。两人从小便认识,小时候一群人也能玩儿到一起。
只是,他少年时便出国留洋,听说还有过一个深爱的洋人女子。回国后于黄埔军校任职,两人在宴会上见过几次,也算相谈甚欢,后来双方父母都有此意,双方也算真正的门当户对,亲事就这么定了下来。
婚后不久,施怀安便回了广州任职。白臻并没有跟去,一来那边人生地不熟,在这动荡的年月里并不安全,二来她有自己的事业,新电影才拍了个头,实在抽不出身。
所以,对于白臻来说,婚后的日子和当小姐时并没有什么差别,拍拍戏、参加宴会、打打麻将、挑挑衣裳首饰,再就是指导指导朝生。唯一的差别,就是住的地方从白家换到了施家。
4
奉天事变传来的时候,白臻正由朝生陪着,在给母亲挑选生辰的礼物。白家派人匆匆将他们接了回去,甫一进屋,就听见压抑的哭声。
白臻接过父亲手里的电报,才知沈阳与东北三省已完全沦陷,而大哥的驻军,就在沈阳。
纸张轻飘飘地落在地上,可那一字一句却如同晴天霹雳,重重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。大嫂带着儿女逃往上海,大哥率军抗击日军,生死未卜。
白老爷给东北的旧识纷纷发去电报,白臻也请公公和丈夫帮忙打听大哥的下落。三日过去,依旧毫无消息。
“老爷,求求你,就让我亲自去找冀儿吧!”白夫人泪眼婆娑地说道。不过三日,原本风韵犹存的妇人已变得憔悴不堪,眼角的皱纹又新生了几道。
“不行!”未待父亲开口,白臻已断然否定了母亲的话,“父亲,二哥还有多久到家?”
白老爷道:“最快还要两日。”
白臻道:“那就等两日后二哥回来再说。”
“可你二哥一介商人,他,我怎么能放心……”白夫人满面惶然地望着女儿。
白臻揽着她的肩,安慰道:“母亲放心,二哥虽然没有功夫,可他走南闯北这么多年,论见识本事,咱们一家人谁也比不上他。再说,大嫂他们正赶往上海,家里的事还需要您操持。您就放心吧,没事的,我们一家人都会没事儿的。”
是夜,白臻吩咐警卫备好车,正忙着打点行李,屋外却突然传来了敲门声。
“谁呀?”白臻有些疑惑,她连姆妈都支开了,这会儿不该有人啊。
“是我,朝生。”
白臻并没打算开门,问道:“有什么事吗?我睡了,有事儿明天再说吧。”
屋外的声音顿了顿,才道:“有,很重要的事。”
白臻开了门,没好气地瞪着朝生,“有事快说!”
朝生却不说话,轻巧避开她挡住自己的手,进了屋,正好看见收拾了一半的行李。
白臻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,怒道:“死小孩!我有让你进屋吗?还有没有规矩了!”
朝生并没有挣脱,只是静静地看着她,问道:“这么晚了,姐姐要去哪里?”
白臻冷笑一声,“这么晚了,表少爷又是要做什么?”
朝生轻轻抿了抿唇,俊秀的脸上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沉静,“朝生是来同姐姐告别的。此去沈阳,朝生比姐姐更合适,比白家任何一个人都合适。”
“你……”白臻惊讶地望着眼前的少年,才发现,不知何时,他几乎已同她一般高了。
骂人的话还没说出口,那死小孩就跑了出去,房门被带上,随后听得“喀嚓”一声轻响。
一种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,果然,门已经从外面被锁上。(原题:《明月共朝生》作者:公子淑图。来自:每天读点故事APP公号:dudiangushi,下载看更多精彩)